醫生說:啊——,H也說:啊——。醫生向蛀壞的洞裡喊:「你點忍㗎?」H仍然張大嘴巴,啊。
右下方的臼齒毫無預警地痛起來時,他正在咀嚼西多士,滿嘴牛油和蜜糖。樓下連鎖快餐店兩點半後的下午茶,二十七蚊,連一杯凍檸茶,上個月開始外賣有八折。疼痛廉價地發脹起來,脹成一顆鉛球,來來回回地撞擊頭顱。
H把舌頭當作指尖,沿著牙齒輪廓細細地按,很快在齒與齒間摸到某種殘破,細小的牙裡生出碩大且深不見底的洞。他很驚慌,想用舌頭把洞堵住,結果剛碰到洞口,鉛球就重重擊打下來。啊。
兩天之後,H還是上網搜了附近牙醫診所的電話。掛斷後他又撥打另一通電話,點了份西多士加凍檸茶。自從無業在家後,他通常在三點左右買西多士作午餐,有時會換成豬扒包配薯角。持續吃到能嫻熟默寫出味道,H也想過轉換口味,思量大半小時後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當然最主要是因為想吃的都很貴。
凍檸茶順著吸管爬升入口腔,再小心翼翼地繞過蛀爛的地方,掉落喉嚨。檸檬茶即使少甜糖分仍然濃得像硫酸,要喝得小心,不慎便會被痛覺腐蝕。H照一天一杯的量飲用已經持續接近半年,也不膩。他記得某天看見喜歡的歌手在訪問裡說,人在體制內無可厚非要有一些不傷害他人的壞習慣,不然久了精神與身心層面會崩潰。他有個錯覺,壞習慣彷彿是個無賴攤在床上饒有趣味地盯住自己。清醒過來時,他的身軀已完美無縫地與床貼合,手中握著杯凍檸茶。
剛開始的時候盯住H的還有他的父母,輕薄不隔音的房門無法阻擋兩人欲言又止的目光。後來他習慣父母在家時睡覺,待當保安的母與做的士司機的父外出上班時便醒來,自製平行時空。卻還是會不小心放鬆警惕,讓某些字句漏進夢裡,「啊仔咁樣做廢青都唔知要做到幾時」,「好地地點解會冇左份工呢」。牙齒又開始痛了。
H憂心醫生拿圓圓的小鏡子探照嘴裡會發現他喝了杯凍檸茶才過來,但醫生責問的卻是:你點忍㗎,H不作聲,他知道忍耐是要負上責任的。醫生沒再多說什麼,只宣判右下方的小臼齒蛀掉要補。然後類似電鑽的聲音就響起。H樓上的單位也常常發出電鑽聲,滑手機鑽,睡覺時鑽,寫求職信時也鑽,如同某種曠古的聲音,穿透冰層般鑽入腦子裡。但那還是有好處的:作為心情煩躁的絕佳藉口。H希望那電鑽能一直鑽下去,從冰河時期鑽到賽博朋克,鑽出孔洞讓他可以長久地爬進去。
可鑽到爛牙時H還是痛得從洞裡摔下來,他驚恐地睜大眼睛,視線滿是醫生平坦的額頭及眼神。他盡量岔開感官,研究起醫生的外貌。他很年輕,肌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框在金屬眼鏡內得體得恰到好處,清爽短髮。這樣的人應該一生都不會有蛀牙吧。破洞在他的人生裡太多餘,只需填補他人的就好。
補好了。H明顯地感受到痛感被埋葬掉,幾乎沒有痕跡。醫生蛻皮般剝掉奶白色的乳膠手套,叮囑少吃甜食,仔細刷牙。H怯怯地問,還可以喝凍檸茶嗎?牙醫突然笑了,眼角肌膚堆在一起。不怕蛀的話就可以繼續喝。H看他架好電車難題,把牙齒捆在鐵道上,自己則捧著檸檬茶睡到另一邊的路軌上。
以前上班的時候H都帶飯,同事們誇他有恆心忍受得了外食的誘惑。老闆把他召進房間那天,煮的是三色椒炒雞腿肉配糙米飯。被質問後的那個中午他只吃了幾口飯,同事問他何事,H閉上嘴巴,默默把剩餘的食物倒掉。那天後不久公司便傳開他被解僱的消息,得體的理由是架構重整,老闆對H攤開的卻是他利用公司的社交帳號說了不得體的話。H想,要在老闆的嘴裡也放幾隻牙蟲,聽到他嘴裡吐出某些話時便啃咬牙齒。那麼牙齒便成為他身上最正義的器官,想到這裡H笑了。老闆問他笑什麼,他不作聲,後來就帶著洗好的飯盒離開了公司。他發現人生某些時刻只能在等待碾壓時躺好。
回家剛打開大門,H就感受到父母的兩雙視線隨著自己轉身關門彎腰脱鞋而來來回回地移動,像要把他縫在眼前細細研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H沒有對他們說自己被解僱的原因,避免翻倒出更多的憤怒與煩惱。影子般淡入房間後他戴上耳機開始滑手機,迅速地把自己滑進去。卻有一行熟悉的字閃過,在新聞的名單上,H慢慢揪回那個名字。
隔天H回到診所門前,再三核對公佈的姓名與職業,像一定會記錯一般,確認提堂名單上的名字準確無誤。H頓時覺得那顆補完的牙齒又隱隱作痛起來,被填充的部份底下像有無數條蚯蚓翻動不止。他連忙用舌頭觸碰,只舔到修補後光滑的齒面。好渴,H決定去喝杯凍檸茶。
本文刊於《Sample》2021/1.2月號 第22期 <爛人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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