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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燈管這件小事




達叔打算把家裡的LED燈管換掉。


燈光從頭頂一語不發地壓在他身上,盡力填滿他身處的居住空間。


其實也挺亮啊,當然,會有光照不到的地方,譬如茶几底、女兒的書櫃裡側,或是大型組合櫃之間的縫隙。一間屋子哪會沒有暗處呢,至少他們家暗得乾淨。他想起口水陳,那傢伙喔,獨居,結過婚的,老婆好像前些年跑了。他家就暗得髒,這是達叔猜的,但八九不離十,有次口水陳從計程車下來,脫下右腳的運動鞋,抖動後從裡面掉出一隻扁掉的蟑螂。達叔不怕蟑螂,畢竟計程車司機們吃的茶餐廳都乾淨不到哪去,只是他想到口水陳每踏一次油門,蟑螂就會被他的腳再踩一次,汁液又被再擠壓多一點,達叔就有點作嘔。


家裡也沒個人幫他洗襪子,達叔想,不過也沒人看到他腳底的蟑螂汁。做人做成這樣,跟做隻蟑螂差不多。想到這,達叔就覺得自己算幸福,雖然住在政府廉價出租的公屋單位,至少有妻有女,一家人齊齊整整。達叔笑了,眉心仍然習慣性地摺起來,黑乎乎的喉嚨裡會發出呵呵呵近似虛構的聖誕老人的笑聲。


水開了,不鏽鋼煮水壺在煤氣爐上尖聲叫喚,達叔關掉爐火,把水壺放在茶几旁的地板上。像剝瓜子一樣,他咔地打開金屬罐的蓋子,掏出幾把普洱茶葉,放進杯子裡沖泡。幾片茶葉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面,杯沿可以看見年輪般的茶漬,顏色比達叔牙齒上的污漬要淺一點。他呼呼朝茶水吹氣,享受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牆上的時鐘不管他,自顧自地滴答走。等到達叔發現時,已經五點多,他趕緊出門買菜。出門前,LED燈管懸在頭頂,他覺得有些東西要買,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


女兒再次埋怨家裡太暗,達叔才記起來,忘記買燈管。那時已是半個月後。


真的有那麼暗嗎?


達叔放下手裡的四季豆,抬頭看燈。完整修長的豆子用報紙墊著,塑膠籃裡的都裁頭截尾,斷得整齊。報紙朝上的是招聘版,豆腐塊狀的招聘啟示一格貼一格,假如翻開會沾得滿手油墨。燈光把達叔的輪廓摁在報紙上,留下陰影痕,淺淺的。


太亮才難受。像是夏天開計程車,每天陽光都毫不留情撞進車頭玻璃,不光是眼睛受刺激,容易流淚,回家衣服一脫,發現太陽硬生生在手臂烙下衣服的短袖痕。後來老婆阿蓮替他買了袖套,雖然彷彿變裝成廚師,至少免了皮肉之苦。


他繼續把四季豆摘完,女兒跟老婆都差不多回來,得準備下鍋。


天熱的時候,家裡木門不會關上,房子就可以像衣服上的破洞一樣被風穿過,走廊的聲音也能提前傳進家門。達叔聽見開門聲,從說話的聲音可以判斷出是隔壁黎太的女兒。她只比達叔女兒小一歲,個頭倒是高出不少,看起來有一米七的樣子。阿蓮晚飯時偶爾會提起黎太女兒,兩家人其實完全不熟,頂多只會在走廊遇到時寒暄兩句。阿蓮提起黎太一家時,總會把兩家人放進同一條賽道裡,擁擠地比較一番。黎太的確跟阿蓮有好些共通點,兩人都來自湖南,都是二十出頭嫁給香港老公,移居本地。但黎太老公在飯店當大廚,收入比起開計程車要高出一截。他們家客廳右側還有一個玻璃櫃,專門擺放黎太的名牌包,這是阿蓮從鐵閘門縫偷窺到的。達叔質疑,真那麼有錢還住公屋單位嗎,政府有入息審查。阿蓮嗤之以鼻,懂得香港生活門道的人都知道怎麼鑽法律縫隙,就你最老實。


「唔醒目。」阿蓮補充,「好在啊女醒目。」燈光下會看見阿蓮心滿意足的臉。黎太的女兒不是讀書的材料,阿蓮說,「長得這麼漂亮,可惜了。」達叔沒有看出可惜的神情,但也會隨阿蓮呵呵呵地笑起來。班主任說女兒考進大學沒什麼問題,達叔搞不清大學的學院科目,只知道考進大學不容易,有了學位女兒找工作也有保障。


明天就去給女兒買根燈管。


家裡沒有劃分任何房間,沒有牆壁阻隔,兩根LED燈管掌控著家裡所有光源。晚上吃完飯,碗盤筷勺一收,飯桌就變成女兒的書桌,燈管也就肩負照耀知識的責任。屋子亮點說不定考進大學也容易點,就這麼決定,明天給家裡未來的大學生換根燈管。四季豆在鍋裡歡快翻騰,女兒傳訊息說,會在圖書館待到很晚,不回家吃飯。


達叔隔著鐵窗花看了看窗外,天空被高樓遮成一個反過來的凸字形狀,太陽已經掉落得七七八八。但天空很紅,每片雲都像裹著火,透露出焚燒一切的決心,假如伸手摀住應該會被燒得很疼。有那麼一秒鐘,達叔覺得世界好美。



阿伯的膝蓋沒有以九十度直擊柏油路面,或手掌沒有被碎石劃破的話,一條更高瓦數更明亮的燈管就會替換原本那條,讓達叔從中間輻射開來的禿頂在家裡更閃耀。


可是阿伯在午後出現,達叔剛吃完飯沒多久,腦裡生出點睡意。幸好車子在輾過阿伯之前剎住,傷口由阿伯自己造成,達叔沒想到,那雙乾癟如柴的手還能流出這麼多血。警察到場,確認是阿伯自己闖紅燈,達叔不用負任何責任,老人顫顫巍巍地點頭。說是阿伯,老人應該比達叔大不了多少,頂多十歲。達叔心裡有點慌,硬是塞了幾百塊給他看醫生,當天賺的都給了出去。


回到家裡,達叔的腰才終於願意痛起來,他也分不清是哪一塊肌肉或骨骼在煞車時脫了序,他清楚的只有痛。晚飯時他跟妻女說起交通事故,兩人讓他趕緊去醫院檢查,醫藥費貴也沒關係。達叔夾起米飯放進嘴裡,支支吾吾說明天再去。女兒聽完便來氣,「明天明天,什麼都拖到明天。燈管也總說明天換。」


拖延就是失敗的第一步,女兒說完,各人的嘴都不再說話,只剩下進食的功能。


當晚達叔睡不著,應該是由於腰痛。他想摸黑去客廳的櫃子裡找塊跌打膏布,又怕翻身折騰會吵醒身旁的阿蓮,她隔天排的是早班打掃。躺在暗夜裡,身體的疼痛變得越來越硬,達叔像塊鐵板,卡在某台碩大機器的零件當中。他從枕邊掏出手機和耳機,兩顆藍牙耳機就是兩顆被切斷的小指頭,它們幫達叔摁住耳朵。點開擠黑頭的影片,屏幕播放整片皮肉,兩根手指在按壓,銀針從不同方向戳入。黑乎乎的小洞裡,乳黃色的油脂噴湧而出,像已等待一個破口多年。


在油脂的噴發中,達叔睡著了。


醫生叮囑達叔不要過度操勞,也不要做攀爬等腰間施力等動作,多休息。


休息,哪有時間休息,達叔覺得這些高收入的醫生站著說話不腰疼。但阿蓮和女兒也這麼說,達叔拗不過,只好卸下烹煮晚飯的擔子。一家人的晚餐改為外食解決。


影響倒沒達叔想像中嚴重。女兒為了備考,越來越常在外吃完晚飯才回家,阿蓮清潔的公司附近有不少廉價茶餐廳,她對飲食也不挑,反倒覺得不用洗碗更方便。最受影響的還是達叔,他總覺得外食一來不划算,二來也沒什麼好吃的,吃什麼都淡然無味。晚餐成為他的煎熬時刻,後來他千篇一律地吃樓下大排檔的乾炒牛河,有些時候索性不吃,或喝些自己煮的清粥配醬菜。


腰傷康復時,換燈管這件事已經被徹底淡忘。女兒考進大學後搬入學校宿舍,家裡的光亮對只需回家休息的兩夫妻綽綽有餘,兩人對於燈管變得越發黯淡這件事渾然不覺。直到女兒過年回家,燈管太暗的事才又被提起。


「燈全開了嗎?」女兒看著燈光按鈕,「怎麼暗得跟山洞一樣?」


阿蓮不予理會,繼續埋頭擦拭桌子。


「家裡這麼暗,你們不會不舒服嗎?」女兒說。


「人家黎太的女兒總是笑容滿面,你不能學學人家少點抱怨嗎?」阿蓮開始擦拭儲物櫃。


「湯煲好了,準備開飯。」達叔披著汗珠,把燙手的湯碗一個個端上桌。


他很久沒有抬頭看過天花板中央的燈管,燈光直挺挺的,兩頭結痂般積著塵。有別於新買的燈管,頭頂那條的邊緣透著灰影,彷彿要朝中心聚攏。


燈管終有一天會熄滅嗎?達叔想起兒時居住木屋區的一場大火,很奇怪,年紀越大,久遠的記憶越會破土而出。當時他還小,回憶稀薄,只記得每一片雲都裹著火。印象中他不害怕,寒冬的屋子變得熱烘烘,他想多待一會,卻被母親抱走,連木塞手槍都沒帶上。


記憶裡那場火彷彿會燒十年,當時他認為十年就是永遠的意思,火苗卻説滅就滅,整片木屋區熄滅成灰燼。他嘗試去找那把木塞手槍,他唯一的生日禮物,只在殘留餘溫的地上挖出一截焦黑木塊。


那時該一直把小木槍握在手上的,達叔這輩子都沒來得及把事物握住。中學他成績不錯可以升讀預科,但他說不讀了,要出去打工。八十年代朋友邀他搞船運物流公司,本金龐大,他怕血本無歸便拒絕了。九七年身邊人人都在準備移民國外,他選擇留在這個公屋單位,一住就住了三十多年。這根光管是什麼時候安裝在這裡的呢?女兒出生的時候?零三年沙士病毒爆發、滯留在家的時候?抑或母親去世那年?嘗試追溯的話,歲月就像重影般朦朦朧朧,什麼都看不清楚。


燈光下一家人在餐桌旁的輪廓很軟,稍不留神,就會被昏黃的光影拉扯變形。


乾脆把全屋都裝修一遍。


達叔喝下熱湯,前所未有的決心灌入體內,女兒畢業搬回來前,他要重新裝修,讓女兒擁有自己的房間,再把全屋的燈管換掉。還可以給阿蓮買個新衣櫃,現在那個用力拉的話,木門會整片脫落,阿蓮老是得對準榫位把它裝回去,就換個推拉門衣櫃吧。裝修藍圖在達叔腦中越發歷歷在目,連吊飾也掛好後,他又像聖誕老人般笑起來。妻女不知他笑什麼,問他也不說,便各自把想法吃下肚。


女兒大學畢業那年,達叔哭了兩次。


第一次在日光底下被清楚看見。女兒畢業後原來立刻申請了國外的研究所,大學宿舍剛清完,便風風火火地飛離香港。送別女兒那天,外頭陽光格外猛烈,達叔仰望天空沒多久,眼淚就被曬了出來。


第二次眼淚流得昏暗許多。口水陳某天說要請他吃飯,達叔正想質疑哪有這麼好的事,口水陳就先說自己罹癌。他的T恤被洗得鬆垮,那裡面竟然覆蓋著癌細胞?口水陳說自己不再開計程車了,接下來要治療一段時間,臨別時不忘向達叔借五萬塊。


口水陳跟自己年齡相仿,罹癌也算不上稀奇的事,達叔不斷對自己說。當晚關燈後,房子裡的黑暗變得難以忍受,就算點開擠黑頭的視頻亦毫無幫助。達叔實在受不了,開了燈,光瞬間從天花板灑下。


阿蓮被吵醒後驚訝地發現達叔臉上的淚痕,她伸手拍拍他肩膀。


達叔捏緊阿蓮的手說:「我明天就把家裡的燈管換掉。」


本文刊於《字花》2025/2月號 第1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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