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霞已經第二晚來到這裡, 她懷疑身上的汗是昨天流的。
其實並無區別,霞與她的汗依舊在門外。門內有成排椅子在陰影裡,風吹也紋絲不動,何況沒有風。診所的白色磚牆在街燈虛弱的照耀下灰了好幾個度,並且隱約發黃。抬頭看見月亮好高,高得不像話,像要對地面上的人說,你們永遠無法鄙視我。
從門口第一個人開始數,霞邁著急步,終於來到第二十一個人身後,頭便開始不安地發脹。
第二十一個人是個中年漢,灰色短袖T恤勉強套住身上的肉,脂肪粗橫地堆放在腰間,中年漢的身體也粗橫地堆放在第二十一個位置。霞一邊猶豫一邊把手中的折疊塑膠凳打開來。塑膠凳擱在水泥地上,霞的屁股擱在塑膠凳上,她就在街上佔了個位置。一個臨時的位置。
霞看了看手錶,三點二十六分來只能佔第二十二個位置。霞從年輕時就知道,世上每人都有個位置,一旦定了,就得或坐或站或躺地守在那裡。有些人在地上卻總盯著月亮的位置,除了落下脖頸的病根外別無所獲。她揉揉脖子,把塑膠凳再靠牆挪近點,人能靠得更舒服些。
三點二十六分。早知再早點來。時間此刻成為懲罰她的工具,滿懷惡意。霞打死手臂上的一隻蚊子,掌心有微弱血跡。汗從她身上每個毛孔裡鑽出來,汗珠積聚,直到其中一顆再也承受不住,迅猛地順著皮膚墜下去。汗珠連汗珠,很快勾勒出她老去的身體。前面的男人罵了聲屌你老母,他穿的T恤浮滿雲般的汗漬,可以降下洪水的那種雲。男人前面是兩個似乎相熟的啊婆,佝僂在塑膠凳上小聲聊天。再往前是又一個中年男人,坐在地上,屁股底下皺巴巴鋪了張報紙。每個人身上都背著汗漬,若把汗珠連成線,就能筆直通往診所大門。門是關著的。
前些天她踏進私家牙醫診所的門,空調很冷,兩分鐘後她離開。門口登記的護士說拔一顆牙要四千五百塊,霞咬緊牙關。出門後她感到體內有股火氣從腳底小腿膝蓋內臟升騰上頭顱,最終以口腔作為出口,牙齒就肆無忌憚地生起一片疼痛。如同亂石擊落,整個腦袋都逃不開,她以為自己聽見碎裂的聲音。
樹影被街燈摁在地上,不能呼吸,偶爾顫動兩下。身旁吹來熱烘烘的風使霞很想責怪誰,但想來想去只能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來排隊,為什麼貪社工送的免費汽水。想到汽水,左側上方最裡面的智慧齒又開始竭盡所能地傷害她。她趕緊打開準備好的保溫袋,從裡面取出還冒著寒氣的冰袋,硬邦邦地貼在柔軟的左臉上。冰得太狠會很燙手,她換一隻手捂在臉上,被人剛剛打過的樣子。
清晨,霞瑟縮在睡意中,腳邊新降幾片鳥屎。她的左臉頰過了個晚上已不知不覺腫脹,圓鼓鼓的像白胖嬰孩,被捂在手心。她起身鬆動肩膀甩掉壓了整晚的月光,探頭出隊伍,前方的男人、啊婆以及屁股緊緊黏著報紙的男人都還在。
與二十一個免費牙醫服務名額只差一個位置。她隱隱期盼有人離開隊伍,萬一沒有,就亮出老弱身軀以及腫胖的臉,乞討酌情處理。診所門開,隊伍前行,晨光把嶄新的希望散落他們身上。霞步姿不知不覺輕盈起來,因想著即將告別捂在手中的嬰孩,齒間還漏了些笑意。
她微微張開嘴巴,彷彿已得到世界眷顧。
本文獲第五十屆青年文學獎 小小說公開組 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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