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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草地

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別人,樓下有片草地,就像現在這樣。


面積不大,不足以被開發作其他用途,它橫亙車站與樓房之間,安寧地作為草地。從樓上窗戶望去,它像沉在每個人心底一樣長滿憂鬱的或歡快的草。必須有風,順著葉尖來回撥弄,像撫著貓毛,撫著呼吸起伏。我直覺那些綠色同情著生命。


如果要讓草地的形象更具體一點,我會建議先戴上耳罩式耳機,可以播放莉莉周的歌也可以不。那片綠會讓你像置身岩井俊二的電影海報,電車路軌輕輕繞出土地不規則的形狀,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綠色都傾斜了。傾斜的角度在不平衡的世界中顯得安穩。可那僅僅是一塊草地。


那僅僅是一塊草地,我們相約在那裡道別。道別是流行語,潮流過時二、三十年就流行起來,人類行為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咻地,被劃開數不清的傷口,溫熱汁液汨汨流出。


道別到底是液態還固態?


一切可好?我把語義用四個字平平整整地傳送去,文字轉換成0和1再換轉成文字,符號萌生多樣形態。十分鐘後,兩條影片在螢幕亮起,我被框進你的視線來到你的新土地。你的手始終沉穩,鏡頭緩緩移動,一樓有客廳廚房雜物房,你帶我上樓梯,二樓有睡房睡房書房,推開窗,樓下花園整片草地正誠懇等候。我忍不住用兩個指頭在綠色畫面上放大再放大,剛好草叢驚動,葉面一下割傷我的皮膚,我不敢再點開。


符號好像不太夠用。唯有說再見,你說bye bye。大部分的語言中,與親密的人道別的話總是短促快捷,不留轉折的空間。倒也合理,幻想在冷冽的冬夜或濕濡的夏日,分開的距離之間若拖著冗長的句子,人就被纏成一團了。



依舊每天離開車站經過樓下的草地回家,只是想著此處和彼處。想著你家的木樓梯。木樓梯是此處的奢侈品。


噠,躂,躂,躂。身邊人向上或向下的腳步聲,排著隊遠離。


不過一個月前,笑聲還在你舊屋裡靈活跳動那晚,每個人都和平常一樣。兩隻貓從大家的縫隙中擠來擠去,我伸手想抓住卻抓得幾條毛,在掌心留下些似是而非的痕跡。彷彿捕捉無物的動作顯得有點滑稽,我們的嘴張得很大。


有人提議看黃子華棟篤笑,不知是否想短時間內吞下濃縮的笑聲,也好。你點開1997年在伊利沙伯體育館舉行的那場《秋前算賬》,甫看見屏幕裡曾經年輕的臉我就想哭,我的老毛病,你總笑我強行煽情。人類頑固沿線性時間前行這件事總是使我悲傷,抗拒路徑在眼前暴露無遺。還有甚麼比這更故作懵然?


一些擬聲詞,影子擺動。


二十多年前的黑衣被解像度揉合在黑色背景中,話音卻穿透時空,黃子華此刻正在嘲笑他爸媽移民加拿大後像白癡。每次回到加拿大的家,他爸媽都會問同一個問題。


「點解呢條路可以返到屋企?」


加拿大冷酷的冰雪裡靜悄悄埋了一片草地,偶爾有鳥降落,脖子瑟縮成很冷的樣子,長長的喙上還沾點雪。深灰的鳥頭探左,探右,長久發不出聲音。終於爪子被吃進厚雪中,才發出啊啊兩聲,聽起來愚蠢又晦氣。


車輪遺下厚厚痕跡,不一天就被新雪藏去。鳥撲撲飛走。


「點解呢條路可以返到屋企?」


那晚大家的笑臉很深,眼底隱約有草的陰影在晃動。突然你捧出蛋糕,燭光孤獨燃亮。我把蛋糕分成八塊,刀陷入白色忌廉像切開雪地。忌廉在舌尖輕飄飄融化,道別到底是液態還固態?


許願時貓依偎我的小腿,毛絨絨地提醒我不要遺漏,不要遺漏。貓的脖頸被刺了洞,蛋糕般的身體被刺進裝載識別號碼的晶片。這是牠身上的第二個身份證明。第一塊晶片是AVID制式,只有九位數,遷移外地就要十五位數的ISO晶片。在皮毛底下二十四顆數字是加數或減數?是取締或重疊?抑或是兩次吃痛注射?都只是你的貓。喵喵地依偎我小腿,伴我許願。你問我許了什麼,我說世界和平。


我說謊。


貓擦過黃子華年輕的身體,擦過他皺紋未蔓生的臉,如同牠擦過我。



耳朵裡還留著那首歌,空氣振動的殘餘物。偶爾還是鬆開耳朵,摘下耳機,街音又兇猛襲來,裡面已沒有你的聲音。往後我又聽了數不清次數的《別》。四分鐘零九秒。夠煮顆徹底流心的蛋,或一場不過於悲傷的哭泣。敲開外殼,回憶仍然滑嫩,過去彷彿剛剛開始。


九龍灣展貿中心。座椅間過於狹促,腿夾在中間無法站直,只得半立半倚。旋律開始,我們躍動蠢蠢像被捕獲的獸,前面的人衣服上寫著音樂使人自由。你說,Bad Math是你的失眠時間。你又說,我們走出去吧。才發現兩邊走道已擠滿暢快身軀。


走進影子裡,你的肩隨著鼓點隱隱約約挨近我的肩,主唱Yuki的聲音暴露在空氣中格外脆弱,我在裡面擺盪。有些什麼正在滋長。


草都被割掉了。


那個凌晨正好有人修剪草地,說是修剪其實像大刀闊斧地裁掉岩井俊二的電影海報,用除草機突突切割。超過一米高的草,只留下底部三至四吋。青黃的殘草終於遮不住,泥土尷尬地露出來。一年中每隔數月總會有個深夜,空氣中滿佈草的傷口,月光很香。


每一株草長長短短,駐留乾涸泥土,生命軌跡筆直向上,罕有歪斜。待長度過腰的時節,一切刻度歸零。就是那樣一片草地,不是密林,不是森海,普普通通的草地,沉在我心底。


再次碰上你的肩,我想邀你看樓下的草地。場內的人開始微微淌汗。正要開口,Yuki也開了口,宣佈她將去異地讀書,農業相關的科目。栽種土地。聲音輕柔但堅定,我想,她定能種出很美的草。紫色燈光在你眼中逐漸黯然,錯覺像看見霧,淡淡又散去。我想說點什麼,譬如這是我第一次聽Bad Math,譬如我其實並未聽過David Boring或意色樓,譬如我想你留下。譬如我說謊。


冬天解凍,蚊蟲已過完一生,時間破繭而出,如它從未離去。人們才發現原來此地埋了一片綠地,重新指認回家的路,並相約天氣和暖時與鄰人來野餐。棕頭野鴨從遠處河流而來,聒噪的樣子,你幾乎認為生命是完好的。



茶色街燈向後飛馳,思緒也跟著向後跑,把我留在巴士裡。


機場離港大堂燈火通明,你的貓害怕,我只能陪牠顫抖。眼睛遺漏在口罩外無法隱藏,以為要說的很多,最後還是再見,bye bye。合照反反覆覆拍攝,時空轉換成0和1再換轉成影像,誤以為能留存時間。照片裡我和你肩碰肩,笑臉凝固。只有你嫲嫲不懂面對鏡頭,滿眼是淚,我不敢望她的皺紋。


時時想到底從哪一步開始命運把你送上這班客機,想到最後人如季節般疲倦,航班起飛。


在車裡我試圖挑選一些文字或符號,把真實的感情在最後一刻傳送給你,但無論如何挑選都像杜撰。窗外的臉是張失效的臉,手機光映得它很蒼白,臉隨即被景物劃破。


刪掉寫好的訊息後,點開音樂播放器,戴上耳機,牢牢罩好耳朵。先是些搖曳的線條,接著有蟲鳴,到綠意傳遞過來時,樓下的草地已經完完整整被裝載在耳窩裡。我小心地遮蓋好這片不規則的草地讓它隨旋律晃動。


我曾經告訴你,只要到達樓下草地,我可以閉眼行走,就算把路甩在身後,草的氣味依然能引領回家。


你看著我,笑容如風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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