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無光
在一些陽光中,她總是驚醒,太陽若不發光,將不再是太陽。那一整團的黑暗會是什麼呢?蝸居家中的日子偶爾她會看法國電影,看時間被慢慢延宕,把世界拖成未曾見過的模樣。屋子的窗戶很小,晾上衣服後幾乎把外面的景色摀住大半,於是她總是按手機,裡面的景觀更加寬闊。用指尖把憤怒快樂無奈放大縮小點開關閉,瀏覽時間如無物,待發現時窗外已浸入暗夜。雲把月亮也遮起來了。
檔案庫
她總說檔案庫裡的文件有股氣味,別人都以為她說的是發霉的味道,只有她知道那是一種嗅後會眩暈的螺旋形氣味,如同踏入《迷魂記》片頭那顆眼睛裡的漩渦。每天的工作是打開紙箱,拿出文件,拍照,存進電腦,輸入資料。歷史在紙箱裡發酵,然後長出一圈圈泛黃的痕跡。必須戴上乳膠白手套,每翻開一頁,紙張就會在手上剝落一點。歷史易碎。
剛開始只知道處理的是一位已故藝術家的藏物,後來她逐漸翻開那人的青年壯年老年,無數物件形成山丘,愈挖掘愈見輪廓。目睹鬼魂新生原來與嬰兒初生同樣令人感動。她逐漸習慣向他問好,如他還在,而他事實上也還在。聲音儲在錄音帶裡,面目儲在照片裡,手繪的圖畫儲在書頁裡,生命被切割成不同形狀,橫切面般佔據檔案室。檔案室內很少開窗,空氣沿著冷氣機吹送的風緩慢流動,以液態黏稠地填充整個空間。有時她覺得呼吸在這裡會老去得慢一點,像隻秋日午後睡在洗衣店門口的貓。
每天在這裡揭開一個時代,過去在當下以未來的姿態伸展開來,她摩挲著那些記憶的遙遠,並參與重塑。好幾箱照片已經溶解,化學物幻化成萬花筒般的彩色氣泡,殘餘粗糙的輪廓。記憶有許多方式逃避捕捉,她想,那什麼是真實?暈眩再次襲來。他們說吸入照片發酸的化學氣味會使人頭暈。
膿瘡
左眼的膿瘡消退後右眼皮上又長了一顆,在檔案室工作後雙眼就不斷冒出膿瘡。觀看舊事物或許是件刺激的事。她撫摸眼周肌膚仍然完好,找不到裂痕,卻兀地突出粒球體,按下去硬硬的,像有另一顆眼球要掙脫出來。膿瘡黏附在眼上好大段日子,使她工作時總感覺背負著額外的眼睛,要把多於她的世界也看進去。多顆眼睛看到的世界就會更接近真實一點嗎?這問題總使她想得發癢。儘管後來她知道,觀看的背面未必就是虛構,只是除此以外,人們無所依靠。
那樣的怪疾某天就自然痊癒了,如同看不清照片是從哪天開始溶解,舊物一樣被遺留某個節點。身體不需要多久就能不痛不癢地遺忘,把某些事情代謝掉。
幽靈
白牆外的午後總是太嘈雜,貨車司機們在太陽底下此起彼伏地鳴起喇叭,聲音不斷淹沒聲音,從窗戶間湧來。因此長期關閉窗戶。讓藏品細細密密地在靜謐中沈積,在工廠區形成一個新的海底。工廈單位裡,沿著白牆豎起四層高的鐵架,紙箱一個挨一個從底到頂填滿牆壁,數百個紙皮箱如巢壁上結的卵。三、四個房間蟻穴般生成一個完整的儲存庫,裡頭還可鬆脫地置放辦公桌椅沙發等傢俱,無論人或時間都可以深深地藏匿於此。
偶爾在僅有三人工作的檔案室內會有額外的身影,譬如某個模糊的遠處,又或是某個無人的房間。這樣的故事裡若出現可怕惡靈,就會把人嚇成俗套的恐怖片。幽靈早已無處不在,老舊的書刊報紙雜物,上世紀的魂依附在上面,光是想想自己終將成為相同的魂靈,就讓她驚恐不已。
她渴望與幽靈對話。
它會以怎樣的眼光看待這些短暫的生命,像看待曾經的自己。當歷史將人遺落以後,肉身被壓進時間中擠得變了形,失去飯後剔牙、自言自語、失眠等瑣碎。人被打磨成一個光滑的歷史人物。她想尋求幽靈的安慰。它將告訴她:每個人都這樣,不用怕。
電郵
上司跟她說,她們也曾收藏重要電郵,把螢幕上發光的文字印成黑色油墨,厚厚一疊。她才發現自己對科技有多虔誠,忽略那個構築於虛空的無形世界能在一指間被熄滅的可能。她的同代人的青春期都被拋擲進網絡世界,記憶一大堆一大堆地丟在那個彷彿永無止境的次元裡,好像隨時都能走進去。她以為螢幕裡面永遠有光。
那麼該如何把時間作為所有物而留存呢?它一直在那裡,卻又失去在每時每刻當中。她聆聽打印機反反覆覆印刷的聲音,如同事件來來回回地行走,痕跡逐漸顯現紙上。拿起被框在紙裡的電郵紀錄,一端是開始另一端是結束,她把紙張對折,疊成薄薄的平面。
誰的臉
後來隔離在家時她時常想起那張照片,隔著記憶仔細觀看。來到檔案庫古舊的木櫃前,打開吱吱呀呀的櫃門,拿出發霉發酸的柯達相簿,她已把照片端詳上萬遍。相紙氧化的痕跡,暴露了時間的流動,於是她想起時間是相同又不同的河流。在河流裡她遇見每一張臉都會模糊至此,包括她的臉。在洞穴般的房間裡,她把自己儲藏起來,然後心滿意足地任由五官逐漸剝落。
本文刊於《字花》2021/5.6月號 第91期 <物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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