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的那刻,神就死了。祂復活,我與我的屍斑一瓣一瓣堆成花,獻給祂。
輝在花墟逛,黃黃白白簇了束。路上人車嘈雜,手上的花靜靜飄香使他心安。他很少買花。年輕時的愛戀需要些玫瑰薔薇或不知名但可愛的植物點綴,後來人生裡不再有點綴,花瓣都凋謝零落。如今又來買花,買沈默的花。這花真適合給死人。
手機傳來訊息提醒明日聚會,群組內回應紛紛,一片平安喜樂,輝抱著花停下來點擊祈禱符號發送。軍政府殘殺平民八歲女童被姦殺七十六歲老翁抗議惡法自焚,新聞資訊一條疊一條。一朵花從栽種到被剪下要多久呢?他對生命的期限一無所知。
2. 腰身與木架用粗麻繩綑緊。男子怕輝滑落,又出力把繩子多繞幾圈後才把木架豎立。天色濃烈,颱風前的無風,陽光壓下來壓出好多汗。輝其實已把自己洗得乾淨,此刻又想去洗,但肉在木上,罷了,反正汗將如大血點滴在地上。第一口釘子被釘入。
3. 回家就打開電視,新聞台的光刺破整間屋子,輝的影子在牆上來來回回跳動。花都要修剪才放入花瓶,喀嚓,又短一截,平整的花莖冒出滑孱孱汁液。斷出數個傷口,插好,一旁的伊莉莎白笑得燦爛。黑白色調勻稱了臉上線條,笑容好薄好薄,薄薄一張照片。輝站在照片前,沒有笑。
新聞在重複屍體發現案的調查訊息,螢幕亮得膨脹開來,投進輝的瞳孔裡又暗去。沒有線索。女,二十歲,死因無可疑。微波爐打開,死魚放進去,加熱,死魚拿出來。佐以白飯,輝坐在飯桌前吃。剖開的肉灰灰白白,沒什麼味道。輝望了眼伊莉莎白的照片,笑容也是灰灰白白的。電視裡還在報導新聞,緬甸軍人無差別槍殺一名剛下班的婦人。一口一口,魚肉都被嚼進胃裡。
洗碗槽放著洗好的碗碟,輝坐在沙發,如老狗看前方螢幕亮光。眼睛灰濁裡有點濕,久了便合眼。時鐘掩在牆上,噠噠噠噠,他像要睡進明天一樣睡去。
4. 第二口釘子在左腳,密不透風的生命上突突多個洞,血如污水般流出體外,在泥沙地上游出一條小蛇,蜿蜒地離開輝的身體。男子握住釘槍,口中喃喃重複,「你當全心、全靈、全意,愛上主,你的天主」。愛上天主,於是輝得到愛。
木製十字架在土裡插得很深,筆直從地指向天,背面斜撐了粗木條,堅實穩固。釘好雙腳,男子收拾妥當,幫輝戴好手工製作的荊棘花環並把手鑽交到他的手上。走前男子對輝說,你將隨神而去。
5. 伊莉莎白小時侯與輝很親,常常啊爸啊爸地叫。後來他與妻開始爭吵,摔杯子摔酒瓶摔桌椅。伊莉莎白就沒再開口叫啊爸。她看他的眼神裡有仇,他不知道自己欠她什麼。
兩年前啊輝生日那晚他蒸條石斑,從鍋裡拿出來時蒸氣如刀,在他手上烙條紅印。輝忍痛把魚放在飯桌中央。本來墨黑色的魚身紅彤彤地死在碟中,鮮豔得像擁有生命的跳動,熱氣蒸騰。伊莉莎白吃了塊說好腥,便不再吃。他不知道自己欠她什麼。
6. 那張男子初次遞來的傳單,印刷顏色俗麗的藍天白雲背景上印著「愛是生命」幾個字。輝接過傳單後發怔,男子講話模模糊糊地聽著,只記得他一直掛著溫暖的微笑。離去前他說,愛是生命。然後輝抬頭望天,不夠傳單上那麼藍。
輝每星期固定去男子帶領的教會兩至三次,去得頻密因人類的罪太多。各樣不義、邪惡、貪婪、惡毒;滿心是嫉妒、兇殺、爭競、詭詐、毒恨;又是讒毀的、背後說人的、怨恨神的(或作被神所憎惡的)、侮慢人的、狂傲的、自誇的、捏造惡事的、違背父母的、無知的、背約的、無親情的、不憐憫人的。人如此醜惡。還好傳單上的天空美好蔚藍。
7. 屍體從海裡打撈上來,發漲如棉花糖。路人看見黑色浮衣時以為是垃圾袋,後來才發現有手臂有腳踝有頭顱在浮浮沉沉,頓時尖叫不止。騷動好快又被海浪聲拍打淹沒。
警察通知輝時他已數月不曾見過伊莉莎白,有點想不起她的臉。為什麼會死在海裡了呢?他想不通也無從去想,伊莉莎白一年前就隨母親搬離他們原本的家,與輝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他不了解伊莉莎白。他只知道伊莉莎白將永遠不會再叫啊爸。
再看見她的臉時,她雙眼張大,像蒸熟的魚眼。那雙眼睛已經非常乾燥,夾雜些不知是鹽晶或沙粒,看得好痛。輝與伊莉莎白之間的爭吵被盤查,抄錄下來成為死因的合理解釋。輝想辯駁卻張口無言。都是罪。
8. 左手的傷口戳好時,輝已渾身染紅。有個洞的左手手掌顫抖但沒有停下來,鑽頭對準右手上早已畫好的記號開始刺。鐵鑽堅硬而手掌柔軟,很快鑽頭便從手的另一端穿出,上頭還沾有些肉渣。
只差最後一步。輝緩緩抬起雙手,手中的洞對準預先鎚好的長釘,扣進去。身體併合十字架,矗立泥土與藍天之間,彷彿兩者之間只有它。輝的命隨著血而流失,死得漫長又苦悶,本來豎立的汗毛逐漸貼著皮膚,直至最後一根汗毛倒下。失去意識前輝望見男男女女跟隨男子來到面前,踏著朝聖的腳步。他看不清每張不假思索的臉,每張都像上帝遺留下來的虛弱。太陽走到他背面發光,十字架的陰影覆上眾人,大家注視眼前的景象失了神,全都跪下崇拜。愛是生命,生命是愛。他張嘴想說,呼吸卻終於斷了,沒能把愛的發音吐出來。
本文刊於《無形》2021/9月號 <全文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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