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街的居民絕不吝嗇,他們總慷慨分享:過期收音機滲出鏽跡斑駁的粵曲、細細嚼碎反芻後的不幸、腋下破洞間珍藏多年的腥臊味。
人們傾瀉般分享,以至於屋邨終日被瑣碎填滿,連本應讓給老鼠蟑螂活動的下水道、磚塊與磚塊間黴菌的生長空間都被填塞。一個真正的堆填區。
一個月前,牛叔離開位於屯門的大方街到城中心上班。早上八點鐘開始工作,但必須謹記兩地之間相隔兩小時的時差。當中心的人們仍窩在法蘭絨質的夢中不願醒來,牛叔已從洞穴般的下格床爬出,過程中需放輕四肢活動幅度以免驚醒身旁九歲的小女兒。
從屯門出發,經過輕鐵西鐵線東涌線等過濾程序才能到達香港站。如同倒轉的人體器官,人們從肛門湧入大腸,然後小腸。每經過一個轉換處,譬如輕鐵換西鐵,人群某部分就會被消解、排出。那些被早早排泄的,包括每天經過四個輕鐵站去隔壁村的酒樓消磨整份東方日報的禿頭老漢和拖著動作遲緩的兒子去五個輕鐵站後上學的中年婦女,將永遠無法流入城市的心臟。
牛叔慶幸自己是個例外。
香港站,只有這個地方才可擁有這座城的名字,最香港的香港。來到這裡之前,牛叔早就聽說過這裡的面貌,可上班第一天,他還是無法收起自己臉上進錯別人家門的表情。
他來到國際金融中心。
是耳朵先發現這座城,牛叔發現自己突然聽不懂身旁的人說的話,那些語言細細碎碎地浮在空氣中,偶爾有些掉進他的耳裡,變成耳垢。他感到不適,伸出尾指使勁往耳洞掏了掏。沒有用。
但他很快猜測到那些陌生字句是英文——這座城的母語,到處都是排列方式各異的英文字母。簡單的英文他還是會的,畢竟接受過六年小學教育。後來他才知道那裡面還夾雜了法文義大利文德文,雖然對他而言並無區別。
「翼豉椒是麵」牛叔在這座城裡說的第一句話並非大方街的語言。他試著模仿這裡專屬的語調,謹慎地選用他學過最禮貌的字眼去詢問辦公室在哪裡。全身被黑色西裝包裹的保安似乎還是看出了端倪,僅僅努了努嘴以指示方向。牛叔仍有模有樣地以「釘橋」道謝。
沿著保安指引一路走去,各式店鋪統一的巨型玻璃門裡投出大大小小的金光,砸得眼球生疼,還有不少落空掉落地上,滿地都是金燦燦的碎片。更吊詭的是,每一道燈光都掺入了異香——香水香氛香薰油,味道和他老婆平日塗抹那種地攤買來的香水不同,亦不是隔壁那家印度人身上散發的那種濃烈氣味。是遙遠的味道。也許是來自美國英國韓國日本法國德國義大利加拿大,牛叔把他所能想到的國家都想了個遍,也無法概括吸入的香氣。
其中一家鍍滿銀光的店鋪的香氣格外霸道,勾人鼻子不放。店裡置放了許多個玻璃棺材,夢幻燈光照射著棺材裡靜靜安躺的精巧點心,遵從童話的指示等待貴族王子來喚醒,非皇族不可。牛叔本想給小女兒帶一塊鑽石形狀的小餅乾回去,楞了半天還是沒邁出一步,想想還是去樓下白天黑夜都只點亮一盞昏黃燈泡的雜貨店買她愛吃的花生糖好了。也許駐足太久,他陶醉的眼神不巧被身著潔白女僕圍裙的店員發現,女店員厚重的粉底也沒能蓋過她皇后般的眼神,看得牛叔的臉微微發燙。在一道道碩大的玻璃幕牆之間,窘迫竟一時無處藏匿,他只好加緊腳步前行。
城市以直線式運行,燙得筆直的西裝,直截了當的目標,直尺般不容任何折彎的視線,每一條直線都又細又窄。牛叔覺得自己有點站不穩,要掉下去。
直線不容被打斷。所以當牛叔撞上迎面而來的木框眼鏡男時,飽含蔑視的恨意穿透鏡片直插牛叔的眼窩。他打了個寒磣,道歉後便如受驚野豬般匆匆逃竄,避開寒箭的狙擊。
去辦公室的路比他想象中久。
一件泛黃白汗衫雜在硬邦邦的藍黑套裝之中,像單單掉落太平洋的一個塑料袋,軟弱無力地隨波漂流。
主管叫他以後不要再穿這件衣服上班,同時給了他一件綠色工作服,海藻或青苔的那種綠。衣服背面烙著碩大的一行字:「清潔香港 為你服務」
把城市的名字穿在身上,牛叔覺得自己離大方街又遠了一點,隱隱浮出一種對新城市的盼望。
本文收錄於「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社區書寫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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