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電子遊戲裡養了些小人,鋪磚養牲口建發電機,也打架調情抑鬱。時間可以加快一二四倍速,一天過完一年。艾倫是食人族但善良,常常收集風聲。珍妮是被虐狂,受傷是件令她興奮的事。還有波比奇醜無比,長得像小孩塗鴉,大家都避免說話時直視他。
唯獨愛蓮娜,所有人都能被她輕易迷惑,如罌粟盛放。吃精緻料理能增加快樂20分,而與愛蓮娜談話能增加快樂50分。一個確實的虛擬時空裡,所有人都愛愛蓮娜。
第三次去他家時,我坐在他和女友共同挑選的沙發上看書,不經意地扯下些髮絲撒在地上。頭髮幼細像個隱喻,無聲無息掉落。廁所水聲長長流動,他習慣洗得久,洗得乾淨。手上的書看來看去還在同一頁,我突然發現頁中第一句寫著「以理性與節制去理解」。如何理解彼此?若我理解了你就會不愛你嗎?若我理解了我就會愛我嗎?堵在第一句無法讀下去,只好撇開心神。梳化絨毛綿軟如溫柔女子的汗毛,這梳化必是挑了很久。我彎腰拈起白瓷磚地板上的髮,在指尖搓成毛球,丟進垃圾桶時依然靜謐。他開門,髮梢滴水。我抬眼望他,笑笑,「我肚餓啊」。
他打開雪櫃,身上僅圍著條浴巾,左腿內側有個心臟般的胎記。「淨係得橙,你將就一下?」於是,凌晨三點,我倆分食一顆橙。冰冰涼涼的酸放進口中便是加倍的甜。橙汁在嘴裡咬破,我悄悄扭過頭。還未發生,我就先落淚了。
數月後我也和她分食一顆橙,在前往某城的長途巴士上。她笑容甜,搖頭時甩動及耳短髮。車內顛簸而她的頭逐漸靠向我的肩,窗外雨滴嗒嗒如心臟跳動。我微微低頭看她,她的唇比我的嫩,看得我心驚。
很快我與她一同搭上每一班尾班火車,一同經痛並把褲子染紅,日子像被吻過般輕盈。我們去看長滿眼睛的樹,去聽小提琴在肩上垂淚。那天我們從腥臭的爵士吧回到宿舍,我酒氣滿身她卻依然有淡淡香氣在髮間。她說教我跳舞,左手摟我腰,兩隻右手合攏直直指向虛空。裝模作樣亂踏一通,細密踏出的腳步如野草蠻生。跳動間我感受到女子胸脯,明明我也有女子的胸脯,仍體會到從不曾感受過的柔軟。
直到疲憊,她停下,說有東西要送我。我的視線只安放於她的雙手,內心卻升起小小的、小小的快樂。窸窸窣窣,翻出毛茸茸一團,以為是隻兔子布偶,原來是暖水袋。我覺得無比的熱,風在窗外沒有打算要吹進來。
她幾乎要開口,我搶先說謝謝,回以最遙遠的微笑。影子牢牢覆在牆上,我們比影單薄。她臉上表情如同停頓整個世紀,最後跟著笑了。別客氣。風還是不願吹進來,我頭暈,便回房去。
事情總是這樣。還未發生,我就先落淚了。
再不回去那個電子世界只需要某天,把某天擱在一邊便相隔多年,離棄與淡忘,比記憶還快。直到數年後想起愛蓮娜,想起那個時空若我不點開就永遠停留不前。艾倫珍妮波比的感情與事件將無數次在同一點折疊又打開,他們是否會永遠愛愛蓮娜,抑或他們將在反覆折疊與打開之間將她遺忘。她存在,而無人記得她的臉。
當時間永遠懸浮如蝶。
背面依舊是時間。無來去,亦無終結。
於是回到此刻,初次與他見面,眾人逐漸離去剩二人獨處場面像既視感。他看到你手上的書,綻放笑意。你都鍾意睇黃碧雲?支支吾吾,你說,唔係太鍾意。
隨後回到此刻,初次與她見面,巴士旅途漫漫,她懷裡抱著兔子布偶,不,暖水袋。耳機漏出聲音玩具的時間之外,幾乎你就要開口說你也喜歡聲音玩具,你低頭,插好耳機,讓音樂流進耳朵。
彷彿每個開場都是事到如今,骨骼般相連。終於在第千萬個此刻裡你遇見愛蓮娜。你問她什麼是愛,她說自己在遊戲裡只負責被愛。那什麼是被愛,被愛就是增加快樂50分。何其簡單。
本文刊於《字花》2021/9.10月號 第93期 <朝2016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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