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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偷東西的賊

頭痛。一個寫稿的晚上我點開其他年輕作者的網頁,想著能否剽竊一些靈感,結果文章太好看一口氣看了三小時。從別人的詞句裡翻身出來已經是凌晨三點,我覺得自己根本不該寫作。

如此尷尬的午夜裡我坐在房間焦躁不安,廚房的水龍頭無法扭緊因此水滴石塊般砸落耳膜,我拿起鑰匙,換上鞋子,打算下樓走走。


時值暑夏,空氣像用透明的磚塊砌成,偶爾有風撞上便無法吹動。走了數分鐘,汗已經把後背跟衣服粘在一起。沿著樓下公園小徑漫步,四下無人,我像隻狗一樣每走幾步便停在一棵樹前,看不同的樹讓我覺得腦子清醒點。我持續這麼做直到發現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那個女人。關於這個住在我隔壁單位的女人,她早已被作為題材出現在我的故事裡,我不想對她再次作出敘述,所以轉身往反方向離去。


避開女人後,心情被重新拋起來,我甚至不自覺地哼起小曲。此時身後一聲尖叫像從懸崖跌落到我的面前,還來不及扭頭細看,肩膀就迎來激烈的撞擊,一個身影從我身邊跑過。還沒站穩,又傳來呼喊抓賊的聲音幾乎把我撕裂。


「快追啊!」是那個女人的喊叫。


不經任何思索,我向前跑去。成全所有後悔之前都需要點多餘的服從。


至今我仍清楚記得那晚用力跑過的路,沒有負荷輕鐵的路軌、赤條條的輕鐵站、拾紙皮啊婆鎖在路邊欄杆的手推車、從所有縫隙中爬出來的蟑螂。被我反反覆覆走過十幾年的街道,原來輕易就能遁入暗夜,成為新的地方。


前方的身影穿著黑色短袖上衣,竄進陰影時身子就在漆黑中埋葬,只餘兩條胳膊晃動。他始終沒有轉過頭來,但從背後看是個瘦弱的人。我加快了腳步。


追逐間沒有經過任何人,平日佔據街角的童黨不知所蹤,只餘草叢裡的夏夜蟬鳴。街燈微弱,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座死掉的城裡奔跑,喘息變得越發濃重,月光在肩上不安地呼吸起伏。


穿越馬路,拐入街市,我又跑進自己寫過的地方,眼看快要追上奔逃的步伐,絕不能停下來調頭離去。轉角與窄巷在面前打開,白天的濕漉和喧嘩已在此刻完全蒸發,剩下牆上黑黝黝的黴菌像一些貼在上面的影子。


檔口與檔口之間的通道很窄,容不下太多追逐情節發生,於是轉彎時我被豬肉檔延展出來的木板撞到腰,怪叫了一聲。前面的身子一頓,一拐,進了紙扎鋪與金魚鋪組成的死胡同。


偷東西的賊挨著牆角,昏暗燈光下他只是個輪廓,無聲無息地面朝向我。他臉上戴著黑色口罩,低頭不語。我站在四、五步距離外,守著出口。


「把東西交出來。」我喊道。


沒有回應。


「把你偷的東西給我交出來。」我加重語氣。


一雙看不出是男是女的眼睛緩緩抬起,我才發現自己的勇氣只限追趕至此。我在直射過來的眼神中愣住。那兩顆烏森森的瞳孔也發現了這一點,開始向我逼近。向前一步,往後退一步,我想起某些相似的對峙,礙於虛弱礙於恐懼,人們總是在進逼中無助地退讓。


我的眼眶漸漸濕潤。


往後踩時有玉石般的東西在左腳下清脆地碎裂,抬腳看去是隻漿液爆裂的蟑螂。在我低頭的瞬間,一股力量把我衝撞開。他跑了。


一連幾天,我把自己塞在房間裡沒有出門。偶爾我會打開電視看看新聞有沒有關於這宗案件的報導,但主播嘴裡吐出的往往只有虛偽的真相或真實的謊言,就連天氣預報也不可信。看多了我會感到暈眩,以為一切都是我筆下破爛不堪的劇情。於是更多時候我盯著房裡牆身的裂痕。它們從我搬進來之前就已存在,一條條像是房子裡佈滿妊娠紋,我摸著那些曲折彷彿在觸碰自身。


到第四天我決定出去走走。踩入炎夏的午後,陽光把每個人都曬得像自己的影子,行人匆匆躲進室內。城市被照亮出本來的模樣,每一個角落都是明晃晃的,那個陰暗的夜晚似乎從來不存在。


我又逛回街市,喧鬧來來往往,混著腥氣與煙火氣。回到事發地點,那隻死蟑螂早已被清除,什麼也不剩。


有把熟悉的聲音冷不防傳入耳裡,那個女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後的菜檔,正與老闆殺價。大腦還沒作出反應,我的身體已下意識地邁開步伐,走了幾步想起自己面向著死胡同。轉身朝向女人時我的心臟快被提到了頭頂。我低頭佯裝挑菜,一邊注意她夾住拖鞋的雙腳離我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當我打算呼出一口氣時,女人叫住了我。


我使勁撐起視線對準她的眼睛,但迅速又被厚重的羞恥壓垮。


「好幾天沒看見你呢,最近在忙什麼?」她笑嘻嘻的。


「我沒抓住那個賊,他跑掉了。」我實在忍不住。


「什麼賊。」女人眼光像螺絲一樣釘在我臉上。


「你喊我抓的那個賊啊。」我急忙回答。


「那他偷了我什麼東西?」


「偷了什麼東西?」我覺得自己像莫名其妙地被投進監獄,是啊,我根本不知道那個賊偷了什麼東西。


女人笑笑就走開了,離開前還不忘對菜販悄悄地說:「我看是他的魂被賊偷走了吧,哈哈。」


面對嘲弄我覺得又尷尬又生氣,火卻無處可發,只好憤然回家。到家後我仔細回憶那些對峙和奔逃,還是覺得真實無比。


後來我又來來回回踏入炎熱的日子裡,很快這件事和陽光都被踩碎了不少。風把城市吹進秋天。某個午後我走在日常的道路上,迎面一具倉促的身體撞上我的肩膀。我回頭看這個匆匆略過的身影,記起了些事情。


待我轉身時,眼前只剩一攤陽光,熠熠地刺痛眼睛。我覺得有些東西被永遠地偷去了。



本文刊於《無形》2020/8月號 <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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